为教我们学好中文,曹老师是动了好多脑筋的。
那是20世纪70年代。曹老师的讲台上放着名册簿、课本,以及他的授课讲义、粉笔。粉笔用一个结实的木盒子装着,木盖子是可抻拉的。他的板书很好,我们班同学都偷偷模仿,我学得比较像,至今仍常有人说我写字刚劲。
曹老师读书很多,但他不引经据典掉书袋,也很少看讲义,总是凭直觉说话。他的家乡口音很重,刚开始时,我们往往听了一节课都不知道他讲了些什么。
他总穿着中山装,讲话夸张,爱用手势,甚至用身体的摆动来辅助表达。提出问题的时候他会停顿一下,面带微笑,等待我们大声说出答案;有时候他会用一种舞台道白式的腔调,加上口音,显得十分滑稽。时间长了,我们渐渐能听得懂他的话,更感觉受益匪浅且终生受用。现在只要稍一回忆,就仿佛看到曹老师那左右摇晃的身子,和那饱含情感的眼睛。
曹老师常对我们说:“光念几篇课文,是远远不够的。你们在课外,要有计划认认真真读点好书,多读书、读好书,能丰富知识、增添智慧,成为一个志趣高尚的人。”
他不仅是说说而已。当年中学教材那么薄一本书,但他讲得趣味十足。他善于“离题”,开头按教材讲,讲着讲着来了兴致,就讲起别的内容。他带我们理解文字背后的情感,让我们感受到阅读的魅力,让我们有机会与先贤对话,与优秀的作者产生共鸣。能静下心来读书是一件非常奢侈的事情,是曹老师培养了我们对读书的热爱。
后来,他也带学生到他家讲。曹老师的房子很小,窗子也小,又背阴,光线很暗,可是很温馨。师母跟曹老师是同乡,个子很高,不苟言笑,性格跟曹老师不一样。
师母给我们做糯米圆子鸡蛋汤,还加蜂蜜。曹老师给我们讲课,他提到很多西方著名作家,我们都不知道。他说:“法国作家福楼拜是如何教人写文章的?福楼拜的学生莫泊桑拿小说请他指正,他看了看说,你家门前不是天天都有马车经过吗?你就站在门口,然后把你看见的真实地写下来。莫泊桑真的这么做了,他发现这是锻炼写作最有效的办法。福楼拜认为写作靠的是勤奋,也靠深入生活,你们要到生活中去,去观察生活。”
“我带你们去‘更大的课堂’。”曹老师说,“出城!我带你们看十三陵。”
那时,自行车是老百姓的主要代步工具,却也不是每家都有。我们10个人、6辆自行车,男生带着女生,一路歌唱,出发了。那时十三陵没有开放,荒草萋萋,没有修葺,没人管理,当然也没人收门票。我们看到的可谓“野陵”。一路跋山涉水,很有挑战性。
每走到一处,曹老师就带我们围着陵墓观察,讲解有关历史。就这样,我们一个陵一个陵地转,饿了啃面包,晚上在附近的农村学校借宿,睡在课桌上。那次旅行后,我写下了自己的第一篇小说《白马梁》。
在曹老师的指点下,我对写作产生了浓厚的兴趣。我最初发表在杂志上的处女作是一首诗。之后我又写了一部长篇小说,但当我把小说拿给曹老师看时,没想到他非常生气。他提高声音,把手一扬,说:“你把这个东西从窗外扔出去!”当时我脸上一阵白一阵红。曹老师说:“你要写你熟悉的生活,不要写你不了解的生活。首先你要观察揣摩,要多接触人,你还可以读作家的作品,看看他们是怎么塑造人物。”
曹老师的批评,并没有浇灭我的写作热情,反而让我越挫越勇。老师给我们最好的礼物,其实就是不断地鞭策我们,让我们在成长的过程中,反观自我,修正不足。
我出国留学多年,后来又经历了许多,但是一旦安顿下来就会重新开始写作。文学使我找回过去的自己,在这个过程中发现自我、抒发自我、调整自我。随着写作能力逐渐提升,我发表了不少文学作品,出版了两部长篇小说和一本诗集,并获得了一些文学奖项。同时,文学又反过来滋养我,使我更自信,更有光彩。
偶遇文殊开慧眼,他年应记老师心。回望我的文学之路,曹老师对我们的恩情,不止于课堂,更绵延一生。师恩厚泽,永留在心。